【留白/314点文】《寻迹》

宇航员|平行时空设定|万字虐皮小甜饼

感谢旌衣、淮燃友情出演

向《流浪地球》致敬


“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在我仅剩的短短几十余年的岁月里,我一定要踏上这一场旅程,去寻找那个回忆里的人,去寻找我们的过往,去寻找令我心安的故地。”

“我知道我不去寻找,就永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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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与那些遥远星系息息相关。无论它们是如何与我们天各一方,那些经过数十亿年旅行到达地球的光线,终究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BBC 《宇宙的奇迹》

 

 

  000

       “代号。”

       “U-B008.”

       大理石桌前、穿着银白色制服的男人慢慢抬起头,他半张瘦削的面庞都被掩盖在昏暗中,冰冷的探照光攀爬着、蓦地就在突削的颧骨上探出一抹寡淡的痣来,和单薄的唇瓣一样,叫他顿失温度,仿佛与其融为一体。

       “姓名。”

       “白敬亭。”

       调查员从半空虚拟的投影中调出他的资料,让男人配合地微微前倾用掌纹和虹膜来确认身份,并且问道:“申请单独飞行的缘由?”

       “B008?”

 

       “是的…”他不得不微微偏过头来报以坦诚,刚刚自己又走神了,可他是如此的平静,以至于像是在诉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在两年前的一次太空调查中,我与我的搭档遭遇突发的超新星爆炸波及,我的搭档下落不明。”

       “那你搭档的代号是?”

       就在狭小的窗外,月球以她最美丽的姿态、银灰色的表壳和浅湾般的环形山缓缓浮动,散发着朦胧的冷色微光,他撇过的眼正好落入微弱的细芒中,那里毫无光亮,只是喃喃。

       “U-L066,刘昊然。”

 

  001

       “这已经是你两年来第168次申请单独飞行了。”

       调查员将他的档案快速地浏览起来,被迫将他几乎已经熟记的文字再次阅读一遍,随后抬起头来无奈地望向面前安静得如一潭死水的男人:“B008宇航员,我不得不提醒你,单独飞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自从上一次你和你的搭档所经历的那一场突发的超新星爆炸后,天体运行轨迹异常,飞行难度增加。不仅如此,还导致的四维小幅度位移、使太空中四处都布满了不稳定的时空交叠,一旦误入灰色地带,便无生还可能。”

       白敬亭小幅度地点点头:“我知道风险。”

       空气中静谧了一刹,纯黑的房间里,指针单调地从左滑向右边,每一边只施舍三十度、不偏不倚,在滴答声中消磨着窗外细碎的尘埃、在何处的行星与星云擦肩而过,时间以光年为计地行走,可他深知自己走不到那么远。

       “知道当局一直不批你单独飞行的理由吗?”调查员问他,看着白敬亭把双手交叠、在衣冠整洁的外里下用平和的神色与他对望,对似乎他永远不会产生这以外情绪试图追其根源。但他什么都探寻不到,唯有坚定。

       白敬亭用他的冷淡平静来昭示自己的坚定,他也用这样的口气回应:“知道,当局认为我的搭档U-L066在事故发生时已经死亡,并且在太空中单独生存两年的可能性。”

       “为零。”

       “那你为什么选择要去进行无意义行为?”调查员将申请面板调出,他的手掌已经探向拒绝的选项,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铁面无私地拒绝一切多余的牺牲。可突如其来叙述的话语阻止了他,白敬亭发出声音,他平视前方、说出从未表述过的言语。

       “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在我仅剩的短短几十余年的岁月里,我一定要踏上这一场旅程,去寻找那个回忆里的人,去寻找我们的过往,去寻找令我心安的故地。”

       “我知道我不去寻找,就永不会放弃。”

       千言万语都化作无物,没有躲藏、没有逃避,他是如此坦然地将这一切当作自己必了的夙愿,从那双细长的眼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碎光,让苟且生命和种种黯然失色。

       “所以我要去。”

       调查员的手顿住了,足足顿了很久,才默默地按下了同意,接着他迅速抬起头看准备起身离开的白敬亭,忽然怀揣起一种两年相处以来的不舍,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了。

       “你可以使用U-Turbo68号飞船,是你们以前那架。”

       在宇宙中穿行,他们短暂的岁月不足以让他们看尽远不可窥见的美丽,所以对每一个遇见的生命都致以敬意。

       而白敬亭安静地放回椅子,在机械门向两边洞开的时候,对他说。

       “谢谢你。”

       随后义无反顾地抽身而去。

 

  002

       飞船中的光束一盏盏亮起,照亮内壁,它曾经被损毁过一半的躯体,至今来留有深深的烙印,就是那一次严重的事故让它失去了自己的一位主人。而它被重建修复,在它主人离开的两年里,它从未起飞、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

       也许就是在等待这最后一次命运般的飞行。

       白敬亭迈入太空舱的时候,舱门紧闭后、他把头盔取下抱在手中,呼吸着素冷的空气,从单调的白色内壳中获得了长久未曾拥有的踏实感,他在电源启动的背景音中平缓地抚摸着冰冷的机厢,久违地问好。

       “很久不见,Turbo.”

       “你好,U-B008宇航员,中国,敬亭 白。”

       在机械声音中,白敬亭坐进驾驶舱,插入身份号码卡片,安全带在他张开双手时安然绑上。

       “第168次单人飞行许可,通过。”

       他在拨动仪表盘、仔细地检查能耗和燃油,最后抬起了操作杆——动作都是如此缓慢,就像一场漫长的仪式,一分一毫都不容出现差错。

       “您将进行单独飞行,操作能力受限,我、将成为您的导航员。”

       空间站甲板上的牵引灯拉起,蔚蓝的四尾引擎轰鸣,68号飞船滑行起飞,在站内无数人无声的送行下,独自迈入群星浩瀚的天际,开始他们的漂泊之旅。

       环绕着月球缓缓飞过,他和他的飞船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火星从未灼烧的像一个火球,它静静地被沙漠包裹,平缓得草木不生。飞船在平稳地飞行,里面充斥着宇宙的静谧,一切都静悄悄、唯有一些仪器跳动的机械声在昭示着它仍在运营,在这其中的白敬亭把多余的精力都花在漂流星际上。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不知道度过多少,他的视线在庞大的宇宙星空中流浪,最后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在维系着生命体征。越过木星,土星也近在眼前,远离太阳后、时空的紊乱明显加剧,白敬亭不得不分神来专心驾驶以避开那些折叠的时空夹缝。

       星空下恍如暗物质组成的空洞闪着奇异绚丽的光彩,虚幻飘渺,没有人知道那些灰色地带会将自己引向何方,就在这样的愣神中,飞船忽然闪耀起红色的警报。

       “警告,遭遇不明引力吸引,警告。”

       “调整——尝试脱离!”白敬亭一边对飞船发出命令一边抬起操作杆、试图摆脱,他看向他的左侧,那是一个隐藏在木星大气中晦暗的时空洞,而自己正投入它的怀抱中,而对方显然并不想错失这个惊喜的玩伴。

       “警告,脱离失败。警告,脱离失败。”

       在冰冷的机械声重复地警告中,他彻底跌入了时空黑洞。

       漆黑一片,恍如容得安静沉睡的子宫。

 

  003·定军山

       “咻——”

       白敬亭能够睁眼的时候,一支飞快的长尾羽箭带起一阵犀利的劲风、使劲地擦着他的鼻尖,势不可挡地朝远处飞去。他被余威震得足足退了四五步,才惊魂未定地向远眺去,足足百步之外的靶子上画着一只威猛的老虎,而那柄黑羽的长箭正中虎首而不住地颤动着。

       “二公子、中靶!”

       远处的侍从跑上来确认,再挥舞着他手上鎏金镶红边的锦旗,用力地朝这里呐喊。而白敬亭转过头去,他不可抑制地为那人的英武而挪不开眼睛。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他不过着月白流云纹样的勒腰褂袍,额发尽数入玉冠,锐目细眯如梭,好一幅年少张扬的少年儿郎。他正缓缓把那把十尺长弓放下在身侧,脊梁挺直、眉蹙如川,在一众戎装的御林军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无人可在冷肃的铁甲下煞他一分一毫的风头。

       白敬亭的手有些微颤,他认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两年未见、心心念念的刘昊然。显然,在这个时空里,他有着自己的名字,站在他身旁华服着身的年幼太子雀跃地喊道。

       “又中了!平旌哥哥,你真厉害!”

       萧平旌侧过半张峰锐的脸庞,露出一个略有些飞扬、又志在必得的微笑来。

       “来,拿起你的弓来。”萧平旌朝那个年幼的皇子说道,指点着他挽弓的姿势、轻轻击打着太子的腰背和手臂,接着扶稳了他的箭锋,朝天射去、一箭穿云,最后正中在虎头的靶心上,少年郎笑得英气飞扬,“看,殿下也可以。”

       “太子殿,中靶——”

       “放心吧殿下,明日春猎,头筹必是我们的!”

       在远处侍从高声呼喊的声音中,萧平旌拍在高兴雀跃的太子肩头,他撤下弓箭和皮革护腕,最后作揖拜别,朝演武场外跑去。

 

       白敬亭眺着他远去、应该说跟随他才对,而就在下一刻他动容了,在宇航员服中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正回暖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

       “南衣!”

       应该说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额发高束、天水青一色纱面轻薄的武士装束勒腰正摆地包裹在他削瘦的身板上,抱着剑,脸面清俊,哪处都是寡淡、肃冷的,唯有眼角垂着一颗未流干的泪化作的淡痣,是仅有的靓色。

       顾南衣站在两匹红枣马边,他睃了一眼跑来的萧平旌,显然是等得有些不耐、一言不发地跨上自己的马驹,缰绳一拉,已然将方才翻身上马的萧平旌落在后头,给长林府二公子好一顿脸色看。

       “驾…”萧平旌也不恼,他低头笑了一声,随即驱赶着自己的马儿碎碎地奔走上两步,与顾南衣并肩而驱,这才慢慢悠悠地同他说起话来,“方才看得好好的,怎得就耐不起性子了?怎么样,我帅吧?”

       顾南衣不言不语,他不过与了旁那乐在其中的少年一个白眼,把他的碎碎叨叨都抛在耳后面去,怕是这世上敢这般随意给长林府精贵宝贝的小公子甩脸色的也单单他一个了。

       萧平旌可管不着,他的眼睛像黏在清冷人身上了一样,弯着头、足足叫他看了个够,才慢悠悠地说:“等春猎我头个给你猎一头鹿,只给你一人猎,可好?”

       哪里想到话音刚落,刚消了点气的顾南衣顿了一下,蓦的就恼上了。他瞪了一眼的功夫,一甩缰绳、马蹄一快,人已然在百步之外,忿忿地朝萧平旌喊了半声。

       “不要!”

       “啊?”萧平旌给吓得勒马停住,怔了半晌,才苦着脸驾马赶上,一边嘟囔一边苦了他的马儿飞驰,“大嫂,这和你说的一点都不一样啊……”

       “南衣!等等我——我不猎还不成吗——”

       从演武场回城中长林府、傍山傍水的羊肠小道上,白衣公子驱马赶上那抹天青的瘦影,最终一道在碧波新叶的盎然春色中,并驾而驱赶马儿,朝城西驾而去。

       白敬亭望着那马与人的影逐渐模糊在春日柔风起的婉波里,也将这般奔入城中,少年儿郎、年少轻狂,又落得多少坊间风谈男女倾心。看了很久,他悄悄地按住了自己的心脏,觉得那里似乎重新在跳。

 

       春猎转眼及至,届时全朝猎装齐着、马具猎犬、弓箭与仆从随行,浩浩荡荡地就正阳门而出,往九安山奔驰而去,百姓尾随远观,似乎还能在其中瞧见他们心中那两少年公子的驰骋林场的模样。

       萧平旌自他父亲长林王与大哥那里虚心领了指点教训,这才拱手于马背上作揖。长林王与皇帝瞧着他,弯腰的时候猎装勒出坚挺刚健的腰身来,感叹这是个年轻肖俊该有的模样了。他驱马追上前头的太子,顾南衣也跟随在身旁,作为外卿,这是萧平旌向太子讨来的恩赐、许得伴驾。

       京城人都知道,长林王府二公子在哪儿,身旁这个寡淡绝色的武士就在哪儿。若是萧平旌身旁未曾随着他,那保准是在寻顾南衣。

       太子长大了也依旧挨着他的平旌哥哥,自然也喜欢顾南衣,这可是跟荀大统领过招也不会逊于下风的俊才,太子讨要了几次不可得,今日便在他那一身绛色绣龙纹抓袍的猎装下促狭地冲萧平旌钻空子来:“平旌哥哥!今日若是我先猎到鹿,你便让顾卿作东宫的大内侍卫,指导我武术,可不许耍赖!”

       “欸殿下!我何时答应过与你南衣了——”萧平旌一语未毕,身旁的太子已然带着他的随从和猎犬踏着尘土在林间扬长而去,一副不猎着不罢休的样子,无处耍要性子的萧平旌转过来朝他的顾南衣义愤填膺,“南衣,你看看殿下!叫你离了我也省得?随我猎鹿去!”

       “不去。”

       可他的青衣武士干脆利落,眼不斜、马不快,一把剑抱在怀,对那阵仗连看都不看。

       “这是为何呀,我猎的鹿、不给父王大哥嫂嫂,头一个就与你,哪里就恼你了……”萧平旌一下没辙了,可顾南衣仍这冷若冰霜样,萧平旌只得垂下头去,念了又念,才忽然喜笑颜开地凑了上来,“欸?南衣,你不会是不舍得鹿吧?”

       顾南衣眨了眨眼,他几度张了张嘴,都未说只言片语。只有白敬亭站在一旁,他无声地动了动口,喃喃。

       ‘不舍得,他不舍得。’

 

       “为何,要猎鹿?”

       最终顾南衣如此问道,他的声音低矮矮地传来,毕竟不经人事,到底也叫萧平旌释然了。一阵好想,二公子才这般答道:“《尔雅》云,春猎为蒐。春蒐是每朝每代的君王在每年必要做的一件事,是国统,除非国之大丧或等,才会取消。你看、”

       “君、臣、国戚、民。”萧平旌小心翼翼地指着远处几个方向的人物,又耐下心来给顾南衣这般解释,“这是维系感情的。还有,这也是……”

       “没意思。”顾南衣忽地就插了一嘴,他骑在那匹毛色水亮的红枣马上,连弯弓的念头都不曾有,拱起手,又没头没尾地念,“可怜。”

       “我们南衣是说,春猎没意思……这样小鹿很可怜?”萧平旌在那两句字里行间钻磨了一会,他与顾南衣在一起久了,猜他意思惯了,到底是心意相通的人。见顾南衣点头,萧平旌不过一笑,就把手上的弓与马鞍上的箭筒都一并交给侍从,回手来悠哉游哉地驾着马。

       顾南衣瞧他甚觉奇怪,便问:“做什么?”

       “南衣说的对,听你的。”

       “不猎?”

       “不猎了。”

       萧平旌笑着应,他伸出手去,把顾南衣撂在马鞍上把玩胡桃、微凉的手掌给裹住。少年豪气,独他洒脱,总是拿得起就放得下,从来未有小心思,总是赤诚一片,拉拉缰绳,二公子念到:“不就是被父王大哥说两句,罢罢。既你欢喜,我们去行走江湖的时候就寻一只愿跟着我们的鹿。”

       “携着鹿,咱们一块儿到天涯海角去。”

       顾南衣转过头来瞧他,把那副模样都嵌到眸底里去了,方才微微有了三分笑意,朝萧平旌伸出一支细长的小拇指,在他有些出怔的神色里认真地说:“说好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萧平旌笑得半弯着腰来勾上他的小拇指,使劲摇了摇,十分宝贝地勾着,“我回去就拿根红线给咱拴上,这样一辈子都分不开了……”

       “不要。”

       “诶嘿南衣啊,晚了!”

 

       白敬亭默默地瞧着,忽然春色与人影都逐渐模糊起来,近乎让他的脑仁产生位移的耳鸣再次响了起来,他再去寻那两个少年郎的影子已然不见,蓦然就顿生不舍之感。

       他合上眼,感受到眼眶的热切。最后只能听见萧平旌带笑的声音远远传来。

       “……那可要说好,我不猎鹿、太子殿下猎着了,你可不许跟他跑了!”

       一切都消散在空白之中。

       所以最后,你们有一起牵着寻来的鹿,浪迹天涯吗?

 

  004·正年少

       “学委、学委,乔燃!”

       当一切再拥有画面的时候,夏日的蝉鸣和燥热的阳光正透过走廊被昨日暴雨弄得有些泥泞的窗户照进来,一张张洋溢着青春活泼的脸庞从他身边嬉戏打闹而过,这次他先看到了自己,只不过一眼,白敬亭就忍不住笑弯了嘴角。

       毕竟对一个奔三的男人来说,看见自己十六七岁顶着一个傻里傻气的锅盖头的模样,到底是个滑稽好玩的模样。穿着蓝白短袖校服、抱着一摞作业本,一看就是个三好学生的乔燃因为身后的呼喊转过头来,他看见了一个娇俏可爱的短发女生朝他跑来。

       “耿耿?有事儿吗?”

       女孩一脸无奈地抬起头来,甩了甩自己跑乱了的刘海,拍拍他抱着的语文作文本说道:“别提了,下节自修课,那个‘学习困难户’又跑没影了,老师让你赶紧找找去。”

       “那这个本儿,你帮忙拿回去,按组发一下。还有这个纸条是今天晚自习的作业,小黑板写一笔,谢谢了——”乔燃一下就皱起了眉头,他把作文本放在女孩手里,接着朝楼梯飞快地跑去,很明显知道那个人往哪里跑了。

       “学委加油!”留下女孩一个人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点了点头,念道。

       “余淮这个祖宗,该!”

 

       在这样年少的时候,他们都曾经不羁又轻狂,也许是一场逃课,也许是一场午夜的冒险,也许是在被撺掇下明目张胆的告白——这是生命最鲜活的时代、最不会褪色的模样、最真挚的发至肺腑。在这样的年岁里,他们的身影总是如一阵夏日的风一样奔跑在每一个角落,比如现在,年轻的学委总是有信心,他能把那个学习困难户从校园后墙外找出来——

       余淮一手夹着篮球,嘴上吊儿郎当地叼了一根冰棍,推着自行车,夏季燥热的午后里他有些厚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有些凌乱地捋在额头上,正把那五毛钱一根的白糖棒冰咬得嘎嘣脆。看见乔燃出现在眼帘的那一刻,他就笑了。

       “欸!来啦!”余淮把篮球扔进筐里,利落地翻身上了车凳,拍拍后头,“走。”

       “余淮!!!”

       乔燃身板单薄得就像一桄子小白杨,好容易才翻上了后墙,看余淮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感情他一五好学生、一身正气的学委就是来陪一个学习困难户逃学的了。学委凶巴巴又甚觉不可思议地说:“走?走哪、干嘛?!”

       “小爷我、带你逃课啊!”

       “疯什么!我可不去,我给你说,你最好赶紧地趁没打铃儿给我麻溜进来,回去上课去,你——”

       “想好啊。”余淮眯眯眼笑着,他笑出了一瓣小虎牙,好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还佯装威胁地踩住脚蹬、把宽阔的背脊拗下去,一副就要出发了的模样,“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你不走,我可走了。”

       “你给我站着!就这么站着你!”这下乔燃急了,他毕竟也是个年轻热血的岁数,这时候哪个男孩不会爬个墙上个树的,他抓着边、撑着树干子、一翻,就跳下了后墙,蹭脏了灰的袖子都来不及擦,就往余淮那儿跑去。余淮任由学委拉扯着,接着发出善意的提醒。

       “乔学委,铃儿响了,你也在学校外头了!”余淮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也是旷课啊!”

       面对着乔燃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余淮叼着还剩一半的冰棍,拍了拍后车凳:“旷都旷了,逃课吧!”

       只有一旁的白敬亭,看着余淮手里藏了许久的另一只棒冰,垂下了眼去。

 

       “喏,给你的。”

       最后不情不愿坐上后车凳的学委手里被塞进了一根五角钱的白糖棒冰,夏日闷热不透气又潮湿的空气给肌理附着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壳,燥得人心头发慌,那时候的冰棍是装在白色泡沫箱里卖的,每天学得晚,回家路上月亮都上了梢,架着泡沫箱的车早就没影。乔燃拆开纸包、把那扁平微甜的冰块子放进嘴里,发现自己已经有很多日子没吃过冰棍了。

       乔燃心里舒服了,嘴上还不饶人:“又乱花零用钱了。”

       “有的吃还管呢。”余淮吃完最后一口,咬着棒子,回头瞥了他一眼,乐呵呵地笑着,“还好,没化。”

       “化了我还不吃了。”乔燃含糊不清。

       “那也是你好骗,否则啊、早化了!”余淮日常嘴里跑火车。

       “嚯!合着你逃课、买冰棍这事儿都赖我了——”

       在乔燃如猫炸毛般爆发的怒火里,乔燃一踩脚蹬,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轻快地顺着学校后头的小道扬长而去。

       最好的六月的尾巴里,浅紫团簇的绣球花开满在人迹罕至的后墙跟边,它们如少女裙摆一般撑开的庞大花球被自行车驶过的气流吹动,微微摇摆着动人的花瓣,饱含着少年心照不宣的欣喜,绽放出满腔的绚烂。

 

       乔燃咬着最后一块冰棍、吹着傍晚在一日的热气中送来些许凉意的微风、坐在余淮车后座上,他有些厚重的刘海被吹得微漾,看着城市华灯初上,前头的余淮总是撑起身来、把车骑出一个个漂亮的半圆来,风把余淮宽大的校服吹得鼓鼓作响,他们混在回家的人流中,就和平常放学回家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乔燃坐过余淮的后座儿,凭他能轻车熟路地抓住杆稳住自己的熟稔劲,他看上去竟也没少坐。从学校往西走,过两个石板桥、一个热闹的胡同,爬上坡——就是他们常去看星星兜风的小山坡了。

       想到这里乔燃忍不住往余淮背上拍了一巴掌:“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兄弟呢?!”

       “哎呦哎呦!疼疼疼……”没想到余淮这个祖宗立马就叫唤起来,在红绿灯口停了车,把人弓得像个虾米一般,“打残了,骑不动了。”

       “你怎么这么欠呢?骑不骑?”

       “骑不了了。”

       “不骑起开!”

       乔燃听他这么说更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后头站起来,又往余淮胳膊上打了一下,把他从车凳上赶下来,自个儿坐上了上去,毫不含糊地一踩踏板去噌得骑了出去。余淮是一辆大轮子的老款自行车,他们生得差不了多少高,谁骑都没差。

       余淮乖乖坐好了就开始闷头笑,他的学委瘦瘦的身子挡在前头,来风的时候有一股好闻的、晒过太阳的肥皂香味。轱辘轱辘地踏过石板桥,眼看就要上坡去了,余淮在后头喊了一嗓子:“坡儿——”

       乔燃理会他:“抓紧啊!”

       “好嘞!”余淮一点都不含糊,立马就单手捆过乔燃的腰。

       手心滚烫,他向来都抓得紧紧的。

 

       白敬亭看着他们,看他们迎着风、无畏地向人生那一个又一个坎坷的波折攀爬,在他们翻过那一个山坡后,终会在傍晚望霞、夏夜盼星,看尽一切世间绚丽,任何时候都会以生命最灿烂时饱含赤诚的模样、一起闯荡。

       “新闻联播说今晚有流星雨啊。”

       “最好有,我给你说、今晚有语文小卷儿,我都没写。”

       “一定有……”

       他们越骑越远,身影最终只在渐渐昏暗的路灯下缩成一个小点。白敬亭满是遗憾地留在原地,他知道这个时空的故事只能共赏到这般的意犹未尽,他看着少年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当他们不再年少、西装革履时的样子,他知道、不管再过去多少年,就算他们背脊佝偻、也会再一次为对方义无反顾。

       意识抽离时,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天际。

       伴随着刺耳的警报,白敬亭抬眼,看见自己的氧气即将耗尽。

 

  005·孤独星球CX330

       白敬亭忽然就不舍了。要是那个年岁能遇到该多好?

       他不敢想曾经那个无忧的年代,当他们成长起来的时候,太阳系已经不再是那个呵护地球的家园了,他们穿上宇航服,肩上背负着‘最后的人类’这个名词沉甸甸的存亡故事,坐进太空舱与浩瀚星空作伴——原来我们已经在如沙漏般流逝的时光中无数次遇见了吗?白敬亭发现自己曾经也与刘昊然这样走过许多年,他们的故事从来都不止那一份撕心裂肺的离别值得去怀念。

       再去怀念时,他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他的搭档时那样的明媚阳光,在冰冷庞大的宇宙里,如此闪耀。顾南衣有守护他喜乐一生的萧平旌,乔燃有陪伴他自由自在的余淮——其他时空的他们都幸福美满,那属于他白敬亭独一份的刘昊然又在哪里?

       他垂着头,就在下一刻亮光一闪,熟悉的声音在喊。

       “白。”

 

       “白白——”

       晃眼之间,白敬亭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刘昊然。是他的独一份的刘昊然在喊他,把身子探过餐桌,朝他凑得尤为近,似乎想从那张冰冷的面孔上找寻出一丝暖人的瞬间来。一切都放大了,他正努力睁大眼睛去打量这个曾经的白敬亭从未仔细看过的男孩。

       他的视线顺着刘昊然挺拔的鼻梁往眉峰上攀爬,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月光——应该是刚刚从探月行动里私藏、于是透过瞳眸中澄澈的湖湾折射出来的,薄唇、削颊,还有需得细看方能在左脸上寻到的几颗淡痣。

       一笑便鲜活了,虎牙就如同俏皮的玩伴,刘昊然皱起眉头,显然对毫无回应的白敬亭表示出不满。他又喊了一声:“白、白!”

       白敬亭徒劳地张了张口,可他却哑口无言,就在下一刻,他听见曾经的自己满是嫌弃地吝啬了一个字眼:“……傻。”

       刘昊然委屈了一下,虽然他又开始如同一只雀跃的鸟儿一般说着些什么,可什么都听不见了,因为那个画面越来越远,直至它汇入了其他画面之中——

       无数的、关于他们曾经的点滴回放的碎片充斥,将整个时空都被回忆铺满、沉淀、被割得光怪陆离。白敬亭眨了眨眼,他平静地眨着,像这两年来他每一天所做的那样,可下一秒温热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滑落。在氧气即将耗尽的玻璃罩中,他泣不成声。

       “我其实知道你不在了……我只是不舍得。”

       他很低沉地说,不知道这个硕大的空间洞中究竟是在讲述给谁听。一切都是如此的浩瀚,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孤独,孤独是太空流浪最终的归宿,如今他也终将去到那里。在宇宙之中,我们都渺小如一尾鱼。

       忽然那些碎片里的刘昊然都在呼喊他的名字,白敬亭想起他总是这么一遍遍耐心地叫着不爱搭理的自己,他张了张口,用颤抖的声音最后一次念出那句他曾念过第168遍的话语。

       “U-B008,白敬亭……在两年前、的一次太空调查中,我与我的搭档遭遇突发的超新星爆炸波及……我的搭档……下落不明、”

       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般往下坠落,并没法用手去擦拭干涸的泪痕,他终究是要让生命终结在这美好回忆的温柔乡中了——宇航员服对它的主人发出刺耳的警报,显示供他生存的氧气即将耗尽,在其中、白敬亭单薄的唇瓣逐渐失去了血色。

       而刘昊然还在外一声一声地喊他。

       “白白!”

       “白——”

       白敬亭最后一分力气去看向那瓣碎片,他看见刘昊然正委屈地对曾经生冷的自己说话,小孩说:“白白,白白你应我一声,就一声!”

       应他一声吧,白敬亭、快,你快你应他一声——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白敬亭在陷入彻底宇宙的黑暗之前,他听见自己微弱地说道。

       “欸,昊然。我在这里。”

 

 

006·所幸

       一阵天旋地转后,白敬亭转醒在强烈不适应的阳光和柔软的床榻上。他试图挪动自己的指尖,显然他并没有被裹在笨重的宇航服里、呼吸的也是新鲜的、温热的空气,他甚至听见了悦耳的鸟叫声——白敬亭睁开眼时。

       他在病床边看见了露出如释重负微笑的刘昊然。

       “你醒啦?”他穿着便装,显然在木凳上已经坐了许久,忙手忙脚放下僵硬的腿,趴在床边握住白敬亭的手时,那张俊削的脸庞是如此的鲜活,手心的热度如此真实,他又是笑得如此温暖,“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醒了……”

       他亲吻那羸瘦的手指,就像为之戴上戒指一般虔诚。

       “说好了,以后……不许离开我这么久了。”

       少年的笑颜热切如花。

 

       虽然白敬亭在失而复得的喜悦的同时还得接受鱼贯而入的医师与机器们的检查,最后他喝过半杯温热的水后接过刘昊然为他削好的苹果,才有机会小心地发出疑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

       他看向一旁站着、只是在笑的刘昊然欲言又止。医师合上他的病例,温和地对白敬亭道清原委:“B008、两年前,你和L066受到超新星爆炸所波及误入时空隧道,你在那次太空作业中出了事故——你的意识并没有回到这里,而是在时空隧道里流浪,必须凭借你自己才能够回到现实。”

       “其实…我们一直都觉得你能够苏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医生斟酌了一下言辞,最后他和旁边的人相视而笑,“但是你的伴侣从未放弃你,也许这就是奇迹吧。”

       所以你哪里都没去,一直一直在这里等待我流浪回来,对吗。

       刘昊然就站在他床边,可他们分明像是隔着两亿光年、从宇宙尽头另一端直射而来的光束在对望,在光的那一端,立着从未放弃寻找与等候的恋人,他们跨过人这一声短暂的岁月、在宇宙最柔软的中心,找到了对方。

       医师带着仪器们离开了病房,刘昊然笑着挤上他的病床,挨着白敬亭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问:“做了两年的美梦了……抛下我都去干了些什么?”

       白敬亭顿了顿,他垂下眼睛。

       “……在找你。”

       “我知道、你一定背着我去旅游了一圈,你肯定见过了很美的景色…很好的人……”他们鬓角挨着耳畔,轻声的呼吸温切又微不可闻,刘昊然清澈的嗓音又低又轻,就像在念睡前故事,白敬亭猜想这两年他一直都是这般轻声细语,“不过,这都没关系。”

       “我一直都在等你。”

       白敬亭的眼眶忽然有些热,他咳嗽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苹果,像是不忍心搅扰这一刻永恒的宁静,他眼角薄薄的痣几乎飘扬起来、从白纱窗帘的角落飞向皑皑的天际。

       刘昊然低低地笑了,随后十分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白敬亭苍白的脸颊,朗声说:“好啦!我搭档回来了——”

       他眼睛弯弯的,白敬亭也一样。

       “改明儿咱们飞一圈去!”

 

       “这次,咱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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